本文整理自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拱玉书教授的线上讲座“苏美尔人的文明传播观”,文稿经主讲人审定。该讲座系由上海大学历史学系主办的“上海大学世界史讲坛”系列第十讲,由上海大学历史学系黄薇主持。拱玉书教授1992年毕业于德国慕尼黑大学,获得亚述学博士学位,著作有《说解楔文》(Die Namen der Keilschriftzeichen)、《苏美尔、埃及及中国古文字比较研究》(合著)、《日出东方:苏美尔文明探秘》《西亚考古史》《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等。
本次讲座使用的材料是一部苏美尔语文学作品——《伊楠娜与恩基》(Inanna and Enki),这是克莱默(Samuel Noah Kramer)取的现代名称,作品的古代名称和作者尚不清楚,创作时间是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伊楠娜是苏美尔女神,她既是战神,又是爱神。恩基是苏美尔人的智慧之神,他的地位在众神之中排第三,在他之上还有天神安(An)和名字与风有关的恩利尔(Enlil)。这部作品的古代名称之所以不清楚,是因为苏美尔语作品通常以第一句话的第一个词组为名称,而这篇文献的第一行未能完整保留。苏美尔文学作品很少有作者,如果有的话会题署在文末。这部作品后面部分基本保存完整,而其中没有署名。
这部作品写在两块泥板上。第一块泥板(PBS I)由迈尔曼(David Wilhelm Myhrman)在1911年发表。这块泥板残缺得较为严重,它从中间断裂,整个上半部分几乎都缺失了,泥板的正面和背面(将泥板垂直翻转)都写有内容。1914年,另一块泥板(PBS V 25)由德国学者波贝尔(Arno Poebel)发表。1937年,克莱默在伊斯坦布尔博物馆工作时,又发现了一个小残片。这个残片正好可以补到第二块泥板的左上角。1944年,克莱默在《苏美尔神话》中也发表了这块泥板。
由于泥板缺失较为严重,所以很难判断《伊楠娜与恩基》的篇幅,但是此类作品一般有400行左右。1973年,法伯-弗律格发表了博士论文,题目就是《“伊楠娜与恩基”神话——特别关注 “ME”表》(Der Mythos “Inanna und Enki” unter besonderer Berücksichtigung der Liste der me)。这篇论文是目前为止研究这部作品最全面的编辑版本。1989年克莱默与迈尔(John Maier)出版了《恩基神话,能工巧匠神》(Myths of Enki, The Crafty God),此书中并非仅包括《伊楠娜与恩基》一篇,而是收集了所有与恩基有关的作品,但只给出了翻译和注释。1997年出版的《圣经的语境》(The Context of Scripture)一书中收录了法伯-弗律格对《伊楠娜与恩基》进行的英文翻译。最新的翻译发表在牛津苏美尔文学网(ETCSL),网站上有拉丁转写、英文翻译和相关参考书目。
《伊楠娜与恩基》中除两位主人公外还有宁淑布(Ninšubur)和伊西木(Ismud)。宁淑布也是一位女神,她是服侍伊楠娜的“仆神”(用英文一般表述为“minister of Inanna”或“minister to Inanna”,拱玉书教授建议译作“仆神”)。伊西木是恩基的仆神,是一位两面神,一面朝前,一面朝后,这有何寓意目前尚无解释。在罗马神话中也有两面神雅努斯,他一面看着过去、一面看着未来。《伊楠娜与恩基》涉及的地点是乌鲁克和埃利都。乌鲁克位于今伊拉克南部,埃利都在乌鲁克的南边,乌尔在两城之间。这些城市都在幼发拉底河岸。
“ME”这个神奇的概念写法是很简单的。如上图,楔形文字中“ME”起初是最左边的写法,后来经过简化、左转90度,变为最右边的形态,这可能是由于纵向的文字所占空间较大,书写不便。这个字最早出现在历史铭文中,比如在一片碎陶器上写有基什的王恩美巴拉格西(EN.ME.BARAG.GE.SI)之名。米哈洛夫斯基(Piotr Michalowski)在其《一个名叫恩美巴拉格西的人》(“A Man Called Enmebaragesi”)一文中认为“不论怎么看 ,恩美巴拉格西这个名字没什么含义。”在《吉尔伽美什与阿伽》中提到了恩美巴拉格西之子阿伽(Aga)去攻打乌鲁克,与当时的乌鲁克国王吉尔伽美什战斗的故事。恩美巴拉格西的年代比吉尔伽美什还早,在低年代体系中,他的生活年代约在公元前2600年左右,而在高年代体系中则是约公元前2800年左右。在这个名字中“BARAG”是王的意思,“SI”是充满,“EN”是统治者的称呼,所以拱玉书教授认为,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富有王道的王”。
卢加尔札格西(Lugalzagesi)是温马的国王,后来也成了乌鲁克的国王,他生活在约公元前2350年左右。在卢加尔札格西的一篇铭文(Lugalzagesi I ii)中有一段话,拱玉书教授将其译作:“天下王者,悉数来朝,皆往乌鲁克,因其王权道(即王权中有ME)”(苏美尔语原文为:BARAG-BARAG KI.EN.GI ENSI2 KUR-KUR-RA KI-UNUGKI-GE ME-NAM-NUN-ŠE3 MU-NA-GAM-E-NE)。古地亚(Gudea)生活在公元前2200年前后的拉格什,他的铭文(Gudea B xiv 8)中有“战斗的臂膀中充满了王权道”一句。他的另一则铭文(Gudea Cyl. A ix 12)中则提到“他的‘ME’是最大,超过任何其他‘ME’”。还有一则铭文(Gudea A xvii 18-19)中则有“此庙之光接天穹,此庙之‘ME’覆大地”的说法。
现藏于卢浮宫的古地亚坐像
对于《伊楠娜与恩基》这部作品传递的信息,学者们此前有不同的解释:格林(Margaret W. Green)在《苏美尔文学中的埃利都》(Eridu in Sumerian Literature)中提出,伊楠娜拜访埃利都的神庙是为了获取“魅力”(charms)和“装饰”(adornments)。她将“ME”说成“魅力”和“装饰”,显然不准确。克莱默在《恩基神话,能工巧匠神》中则认为,伊楠娜“把文明之艺术(arts of civilization)从埃利都转移到了乌鲁克”。这个评价的目光离开了伊楠娜本人,聚焦在文明上,出发点更高了,但用“文明之艺术”概括“ME”仍不全面。拱玉书教授认为这部作品反映了苏美尔人的“文明传播观”。“ME”代表的是截至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人类所取得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成就,所以这部作品以讲故事的形式表达了乌鲁克的文明成就来源于埃利都的观点。
A: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苏美尔文明对华夏文明是否有影响?有的西方人曾说是有影响的,比如拉古伯瑞(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提出的“中国文明西来说”;我在写博士论文时也曾引用过巴尔(Charles James Ball)的《汉语与苏美尔语》。这些都是很早的了。在早期,有一些人主张巴比伦的文明影响了世界其他的文明。这实际上是当时的一种“泛巴比伦主义”思潮,认为只有一个文明是源头。至于李济发现了什么,这我不太清楚。据我所知,中国没有明显的东西是来自两河流域的。有一些现代人认为很像是来自两河流域的东西,但很难判断这到底是直接的影响还是偶然或者其他什么因素。我以文字为例,实际上苏美尔人的文字中有“六书”,非常明显地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六书”是许慎分析中国文字提出的6种结构,而苏美尔人的文字这6种结构也一个不差。这就涉及到怎么解释的问题,能说苏美尔文字影响了汉字吗?苏美尔文字在公元前3200年已经很成熟了,而中国的汉字就算推到夏朝也还差1000年,而公元前1300年左右的晚商甲骨文差得就更多了。我搞不清楚这近两千年间是怎么影响的。所以,虽然现在我找出了这么多相似的证据,但得不出影响的结论,只能摆出这种现象。有很多人解释说这其实就是一种“偶然性”或者“共性”,文字发展到象形文字、表意文字必然就有这几种结构。这是人类思维的共性,而非文明影响的结果。所以我也在等待是否有其他方面的证据,如果只是文字一个方面,就很难得出相互影响的结论。其他的也是一样,可能会发现一个东西有点像,但没有真正的证据。如果它上面写着楔形文字,那么就确凿无疑了。但如果没有这些,只是像的话,就很难说。所以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说苏美尔文明影响到了华夏文明。或者相反,现在也有很多人认为华夏文明是最早的,影响了苏美尔文明。《苏美尔王表》中提到,洪水之前有5座城市和8位国王。有中国人写信给我,将这些王与中国古籍中的8位王相对应,说他们都是中国人,虽然我自己看不出这种联系。比如第一位王是“鹿角”,他也许发现中国的王与鹿有关系。但两河流域的王名目前也不是都能解释。